车出加格达奇,顺着加漠公路一直向北行驶,两侧掠过的除了成片的树林,还有一片片低洼地。低洼地上嵌着众多形如半圆、貌似小丘的“馒头包”。这些“馒头包”大小不一、错落有致。有着众多“馒头包”的低洼地就是大兴安岭里名不见经传的塔头甸子。
没到过大兴安岭的人,很难想象到大森林里还有塔头甸子。我不知道大兴安岭里的塔头甸子们都是怎样形成的,但既然形成了,就肯定有存在的理由。这些塔头甸子虽然不比草原上的草甸子那样广阔,但若是把它们累积起来,也坑坑洼洼占据着不小的面积。塔头甸子形状单一,塔头们绝无层次感,一丛丛、一团团、一座座。春时,塔头甸子上残雪尚未消融,郁郁寡欢中平添几丝烦躁;夏时,塔头甸子豁然开朗起来,鸟飞蝶舞,蛙虫鸣唱,簇簇新草连成一片,偶有百合脱颖绽放;入秋后,疾风穿林而过,塔头甸子上面一片枯黄,风一吹,所有的生命登时没了主张;待大雪封山,塔头甸子清冷萧瑟,一片白茫茫,偶有马爬犁驰过,荡起铃声一串。
塔头甸子并不孤独,它们与山岭、树木、河流一起构成了大兴安岭特有的风光。初到大兴安岭,常随父母到山林里去采蘑菇、野生蓝莓。那时,对大森林的印象最深的不是密密匝匝的树、铺天盖地的蚊蝇和盘踞在树干上的蛇,而是铺在林子边缘的塔头甸子。大兴安岭的山都不算高,远远望去一岭一岭卧着酣睡,树木茂密,林中却不干爽。完全干爽的塔头甸子是不存在的,因深处低洼处,塔头甸子上每个塔头间隙里都存着一汪水,浅的几捧就干,深的几桶也挑不完。浅的清可见底,深的神秘难测。在上面行走,不留神一脚踩空,干干爽爽的鞋立马就湿,心情一下子就糟了。
在塔头甸子上行走,夏日战战兢兢,冬天也不轻松。雪覆盖后,看似一马平川的塔头甸子也“危机四伏”。那年,跟父亲到山林里拉烧柴,用锯截好一根倒木,用绳子捆好后从林子里往外拖。树杈枝枝丫丫,不是扯掉了头上的棉帽子,就是划伤了冻红的脸。心很烦,但还是要走,不走,烧柴也拽不出去。年少,穿衣戴帽也特注意打扮,艰难行走后却也不再注意形象。索性歪戴帽子,拽着倒木深一脚浅一脚往出走。走着走着,林木稀稀疏疏起来,不一会儿,眼前一亮:一大片塔头甸子呈现在眼前。塔头甸子被雪覆盖成一片严严实实、亮亮晶晶的坦途。有坦途行走,能不轻松?于是,拽着倒木撒着欢往前走。忽然,“扑”的一下,一脚踩到塔头间的冰窟窿里,整个人也扑倒在雪中。父亲连忙赶过来把我拽了起来,半条棉裤却已湿透。
那次,在火车上遇到一位上海老知青,一听我是大兴安岭的,就兴致勃勃讲起他当年在北大荒当知青的事。他说北大荒到处都是塔头甸子,起初人工开垦遭了不少罪。一把铁锹挖下去,塔头纹丝不动,只好用镐刨。光刨还不成,有时候为了方便下镐,还要用手薅塔头上的草。那草可不是柔软的,上面有无数刺,要是不戴手套,手可就惨了。哪比现在,拖拉机一上去,啥甸子也给你“突突”成“顺毛驴”。他边说边笑,虽是轻描淡写,却也把垦荒岁月里的艰辛鲜活地勾勒出来。
塔头甸子是施展抱负的平台,也是坚强不屈的见证。1941年末,百余名抗联战士,顺着大兴安岭伊勒呼里山东南方向行走,行至库楚河畔一处塔头甸子旁不幸遭遇敌军的伏击。寒冷的冬天,抗联战士不畏牺牲,与敌人进行了殊死搏斗,直战到弹尽粮绝。七十多年过去,塔头甸子早已不见,附近多了一个叫劲松的小镇。小镇旁,一座近六米高的钢筋混凝土结构的纪念碑拔地而起。每到清明节,当地的人们不约而同地来到纪念碑前进行祭扫和追思。烈士无悔,生者也要无愧。不能忘却,不要忘却,也不敢忘却。昔日的塔头甸子上,早已在浴血的瞬间书就了一首不屈不挠的颂歌。
“茫茫的大兴安呐,生长着繁茂的大森林。天蓝哟水也清,远处走来了我采山人……”一曲山歌响起时,塔头甸子一派安详。采摘时节,成群结队的采摘人在塔头甸子上行走着,野生蓝莓、蘑菇木耳装满背篓。
倘若说大兴安岭草木摇摆有歌声,那么这歌声中沉重的低音就来自于塔头甸子。
春秋两季,即便在塔头甸子上行走也不能带火。塔头甸子是大森林里的缓冲地带,自然就成了天然的防火隔离带。为降低火险,每年春秋季,大兴安岭都要烧荒,而这烧荒地,多选在林间面积较大、战线较长的塔头甸子上。一把熊熊火,塔头甸子上荒草尽无。烧荒后,若塔头甸子周围的林子着火,只要风不大,火也很难蔓延。2006年坎都河林地着大火,有着多年扑火经验的林场副场长王老三就是带着几个人,顺着火势抢先把林子一侧的塔头甸子烧了个底朝天,待汹汹而来的大火燃到塔头甸子时,登时丧了气,越着越小。烧塔头甸子给扑灭山火赢得了宝贵时机。
位于大森林,纵隔兴安间,与天地相连,与河流通脉,塔头甸子无疑成了大兴安岭的华盖,大兴安岭的肺。烧柴在塔头甸子旁燃烧着,父亲脱下棉大衣让我穿上,而自己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棉袄蹲在火旁帮我烤湿了的棉裤和鞋。我沮丧地说:“塔头甸子真骗人!”父亲“呵呵”地笑了:“你可别怪这塔头甸子,这可是大森林里的肺啊。”父亲说,塔头甸子能给大森林里增添养分。我静静地听着父亲的讲解,在裤子和鞋烘干的瞬间,我感觉刚刚走过的塔头甸子多出一分暖意。日耕月犁,塔头敦实厚重,塔头上劲草离离。行走在塔头甸子,纵然形单影只也能走出一派繁华。
塔头甸子上烘烤棉裤和鞋的亲情往事已成岁月的积淀。如今,父亲走了,我已成年,而那辆拉烧柴的手推车却留在了塔头甸子上。在无限的怀念中,父亲生前那些朴实的道理显得越发亲切。群岭依旧在,年华付水流。绵绵苍苍中,塔头甸子早已成了大兴安岭长存的魄、不灭的魂。
塔头甸子努力地与群岭、林地和河流相融合,纵然有的地方融合得很生涩,甚至不够自如,但它仍是平心静气,安安然然,馈生命之氧于群岭,输活力之源于自然。车至漠河城南十六公里处,路边闪出一座近三十米高的多层观景台。在观景台附近,就是素有九曲十八弯美誉的原始生态湿地公园。观景台的名字很有气魄,曰腾龙阁。不需打探其名的来历,只要登临观景台的顶层,远眺不尽的风光,就会寻到答案。只见蜿蜒的额木尔河似一条长龙,在辽阔的湿地上昂首升腾。随着长龙舞动,山翠岭绿,云缭雾绕,大美兴安如梦如幻。
儿子在不停给我和他妈妈拍照。我说:“儿子,别给我们照了,你把镜头对着这无限的美景吧。”我知道儿子的镜头一定会把这九曲十八弯的仙境“一网打尽”;我也知道,在这精彩的画面上,除了有额尔古纳河和群岭草木外,也一定会有蕴藏兴安岭上万道霞光和无限风情的塔头甸子。
《 人民日报 》( 2018年04月25日 24 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