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世人常说江西省遂川县有三宝:“金桔板鸭狗牯脑”,却不知它还有一样好东西——龙泉杉木。这曾是江西的贡木,素有“黄金条子”的美誉,当年都是走水路,从当地的蜀水到赣江入长江,再从长江入京杭大运河运往京师交割验收的。
旧时,靠山吃山、靠水吃水是农民的主要生存手段。遂川农民从山上砍下杉木、毛竹等,装进木排或竹排,顺流至下游去卖,渐渐派生出“放排”这个行当。
茶盘洲,遂川一个仅有二十一户人家、面积不到两平方公里的自然村,是蜀水滋养的宝地,有种楠的风俗。自古以来,村民无论贫富,只要家中有儿成亲或有女出阁,必在大喜之典次日,由新人在房前屋后合种一株楠木苗。
也许,在茶盘洲人朴素的世界观里,种楠,是扎根土地的决心,是生命昂扬的状态;看一株楠木茁壮,能感受自己活到久远的力量。先人朝代更替,茶盘洲的楠和人却“葱葱郁郁”活了下来。楠木渐次成林,规模上千株,其中围径三十厘米以上的有一百余株。“宋楠”是茶盘洲年岁最长、体形最大的一棵树。树身挺拔,浓荫匝地;树相威严,气象万千。茶盘洲人觉得他们得到了山水草木的庇佑,便将先祖定下的“楠木,只造不伐”的族规村约,世代相守。
二
五十多岁的何树生家住茶盘洲,是个“树痴”,一有闲暇就往楠木群方向走,“宋楠”跟前一待就是大半天。
何树生父亲早年是排工,每次放排前,会买一刀肉煮熟,再备些酒水,到码头祭祀。而他母亲待排出发,会手举搁着一双筷子、一把菜刀的平案,匍匐在“宋楠”脚下,虔诚祈祷丈夫“平安快到”。
在蜀水往来的许多木材商,垂涎茶盘洲的古楠木,常把他父亲召去各大酒楼,好生款待,兄弟般“交心”,循循善诱:“老何呀老何,你说你怎么那么傻呢,守着黄金吃馊饭。”何树生父亲知道这些人动的是什么心思。
楠木,多珍贵呀,不腐不蛀,不翘不裂,木性温润,韧性优;纹理细腻,有清香,自古便深受皇家和大商贾的追捧。说一寸黄金一寸楠,一点也不夸大。可楠木关系着茶盘洲的命运,断断砍不得。树砍了,水会到处乱流,怎么养土地?树砍了,茶盘洲一点绿也没有,鸟都不会来。没有“宋楠”的茶盘洲人,心里的那些事、那些愿望要到哪去说?
何树生父亲真想对这些人吼一嗓子:“要砍楠,白日做梦吧。”可他们偏偏都是开工钱的衣食父母,自己是得罪不起的。重话不能说的树生父亲便借着酒劲跟这些人讲故事。
——光绪年间,朝廷派兵来村,准备砍下“宋楠”作贡木。刚砍一个口子,村里男女老少全来了,手牵手围着楠木站几圈,说要砍树先把我们都砍了。为了保树,先人可是连命都可以不要的。
——我家老三叫树生。为什么叫树生?因为我堂客(老婆)生他的时候,难产,三天两夜啊,接生婆都摇头了。我急得吐血,两条人命,如何是好?我想到了树王。我跑到树王跟前,叩首,再叩首, “哇”的一声,老三落地。生了。母子平安。
故事听多了,木材商便也腻了,渐渐死了这条心。
三
难怪何树生对“宋楠”的感情比别人深。树生呀!
有两个儿子的何树生,特别想有个女儿。为这,他没少去跟“宋楠”磨:“崽是儿,女也是儿,什么时候送个女儿给我就好了。”树遂人愿,他后来真有了一个女儿。
女儿一出生,何树生扛着锄头兴冲冲去山上种了一株还愿楠,并给她取小名“楠楠”。楠楠和树一起长,长成栋梁材。大学毕业,进了广东一家大公司,之后处了个男朋友。小伙子人不错,家住井冈茨坪,是她的同事。共饮蜀水,乡情依依,两人相见恨晚。国庆长假,小伙子带楠楠去见父母。谁知,一见,见出大麻烦。
麻烦不在小伙子,也不在小伙子父母。事实上,他们人都极好,处事周到,随和亲切。让楠楠受不了的是居住环境。原来,茨坪有座规模上万头的养猪场,离男友家直线距离不过三百米。
楠楠回家向父亲哭诉:“闻着猪场那股臭气,心脏特别难受,胃也翻腾,刚想从水缸里舀一勺水来压压,突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猪刨食声响,瞬间,有水变绿魔妖怪的错觉,吓得连水带勺甩出去好远,蹲在地上,吐了个天昏地暗。”
爱情被猪场的阴影所笼罩,楠楠闷闷不乐。婚事一拖再拖。
女儿是父亲的心头肉,楠楠不开心,何树生这日子过得一点也不自在。不自在的何树生,那个冬天,更加频繁往楠木群跑,整日整日地与“宋楠”耳鬓厮磨。楠啊楠,你看你多会挑地方长呀,咱们茶盘洲山清水秀的。何树生盯着树王看。风吹来,“宋楠”点头称是。
四
那是2016年的冬天。
就在那个冬天,江西河长制全面铺开,两万多名河长在赣鄱大地踏起浩荡的春风。蜀水全流域实行“五头护水”,源头、地头、山头、岸头、户头,生态管护,一个都不能少。
蜀水源头在井冈山,流经茨坪,那个令何树生愁眉不展的万头规模猪场,尽管离河尚远,没有直接污染,但源头保护,防患于未然,井冈山市还是下大决心费大力气,将它停办拆除。紧接着,越来越多的违建物被清理,清河等专项行动一个接一个。菜地青翠,春梅初绽,油菜花顶着一片金黄,楠树的叶子绿得发亮。野牛在山坡上踱着悠闲的步子。它们甩动的尾巴,多像静默于旷野的河流中,那些被鱼虾穿过的水草。治理后的蜀水流域,美得像一幅画。
楠楠很快出嫁了。
第二天,回门,老何选一块好地,让女儿女婿合种一株楠木。
种粒的释放、树苗的栽植,既是某种告别,又在酝酿更新的希望。完工时,何树生瞧见了小夫妻的相顾一笑,眼泪“唰”一声,如泉涌。他自愿当起了巡查员,把河流、村庄当成自己守土有责的疆域,与河长们站在了一起。何树生明显感觉来茶盘洲旅游的人多了起来,村民手头的那些山货土货差不多全卖光了。生活越来越好。
昨天,何树生特别认真地在蜀水边上种了一株楠。问他原因,他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。说,没名目,就是心里高兴。
此心光明,亦复何言。
《 人民日报 》( 2018年04月25日 24 版)